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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微塵》書序


作為一個掙扎中的基督徒,隨著年事增長我愈能意識到不獨我,而是整體世界,乃存在於聖經那宏大的、一以貫之的歷史故事,所表徵的漸進式的啟示當中。我與聖經裡那些風起雲湧的人物、事件,以至它背後的神、人、宇宙觀的相遇,也從一開始的半生不熟,既著迷又困惑,受了教又質疑抗拒,及至經歷了任性生命的浪蕩浮沉,死去活來,這才痛徹心扉認罪悔改,學會自卑,學會俯伏在基督腳前,然後真實經歷了神恩的寬宥提攜;於是心被恩感,潛心栽入聖經,在聖靈的光照下茅塞漸開,於焉心悅誠服。


其實,出生在傳道人家庭,早於孩提時候,母親總在睡前床邊以聖經故事乳養我家兄妹;只是任性駑鈍如我,一直要到這些年,才真的學會自己咀嚼,甘願把聖經裡面的故事、真理智慧的言語,把活生生的聖道吞進肚腹、溶入血脈,成就肉身生命的底藴。如是,我的靈魂漸漸甦醒,屬靈的眼界才被開啟,得以認識三一上帝,得以認識人之所以為人,得以窺視那重疊、凌越於現象世界之上的超現實,領略貌似偶然無常的人類歷史當中,隱藏著上帝的必然性、上帝的攝理,上帝的臨在。


藉著聖經這面鏡子,我也見識到人所承載的那不能自足、猶然模糊,有待澄清的上帝形象;也藉著聖經之中那一幕幕從創世記以至啟示錄,從亞伯拉罕以至耶穌基督;歷世歷代如同雲彩的見證人,燃燒生命掙扎演出的歷史神劇,更常以卑微的隱喻,通過亞伯拉罕的後裔、大衛子孫卑微的身影,啟示出隱蔽的上帝自始至終的臨在。足以安撫我等宇宙的遊子,被賦予永恆意識的有限存有,一直以來不曾止歇的存在焦慮與困惑。


十數年前,當我定意追隨基督,追隨家父的腳蹤獻身學習成為一名傳道人;聖經裡的人物已然成為我最親密的朋友甚至是家人。藉著他們跌宕起伏的生命訴說,與我一次又一次的對話。於是,有時我化身作離開自己本族本家的舒適圈,向著神所指示的迦南、向著未知的命運流浪一趟驚心動魄的信心之旅的亞伯拉罕;有時我像少小離家老大回,焦躁不安徘徊在雅博渡口的雅各,卻不期然迎來一場與神徹夜摔角的奇遇,認識到自己的逞強好勝,源於自卑懦弱而起的武裝;有時像殺人越禍後自我放逐的摩西,隱身曠野放牧,驚見一株焚而不毀的荊棘,震懾於在荊棘中向他顯現的究竟真實的上帝,卻呼召他在老弱殘年挺身帶領被奴役的同胞,走出一部他想也不敢想的出埃及記;有時像是被母親送進聖殿學習供奉聖職的小撒母耳,某夜於半夢半醒之間初聞耶和華上主的傳喚;有時像出身微寒的牧童大衛,懷抱著對耶和華神的信仰,而膽敢睥昵眼前身高八尺的巨人哥利亞;有時卻陪伴癱坐在爐灰中的約伯,以切生之痛不欲生、以人世間的苦難發出天問式的呼訴,而終於在苦痛中親眼得見上帝…。


一個民族背後的故事傳統和宗教信仰,造就了該民族所屬社會的精神價值取向,決定了該民族呈顯的社會狀貌、精神狀貌;這符合於耶穌所示「從果子認樹」的原則。早前根基在聖經啟示的猶太人社群,不單在歷世歷代列強環伺的欺凌以致征服下奇蹟式的存活下來,更嗑嗑碰碰的為這個世界貢獻出超過兩千年歷史的聖經史、一神宗教,和各個領域中無數偉大的心靈。一千年前,歐洲的各蠻族也在基督教的馴化之後跌跌撞撞出畢竟璀璨的基督教文明。雖然隨著啟蒙運動以後的理性主義、科學主義、達爾文主義、現代主義、人本主義、個人主義、相對主義、多元主義…相繼面世之後,原先的「基督教」世界逐步背棄了這個中心信仰的傳承。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江河日下走向傾頹,靈性、精神潰散,人性荒蕪,自然環境千瘡百孔。作為一個回應上主呼召的僕人,雖然自問何德何能,卻不敢怠忽所受的託付,仍願以淺薄領受,誠心與人分享。


我之所以從事拍照有許多因緣,可能源自家父喜歡以拍照記錄生活點滴的嗜好。雖然家境連小康都稱不上,但早在1960年代,我家兄妹每人卻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專屬相簿,而且還不是廉價的四乘五吋塑料封套本那種,而是包布硬殼精裝,黑色硬紙的「豪華款」,裡面貼滿了我們從還在媽媽肚子裡,及至出生、成長各階段的照片,足以證明情感不外露的父親對兒女細心的愛。我之所以拍照,也因為生性害羞內向,宅得可以,而想藉由拍照的活動,強迫自己走出去,放眼大千世界中具體的物質物理現象,定睛在活生生的人與事件。此外,也因為在可能性與自由度多得令人膽顫心驚的現代藝術中,攝影侷限性的本質反倒令我心裡踏實。畢竟無限的可能性屬乎上帝,只有衪能駕馭,我自忖以自己的駑鈍只能勉強應付有數限制中的自由,這也是我鍾情於知所節制的古典音樂、甘願忠誠於一夫一妻的婚姻、單單事奉一個上帝的理由。

不願意受到任何拘束的現代人,因著不自量力的驕傲和貪婪,總妄想自己是上帝,是諸神的仲裁,妄想可以駕馭無限的可能性,而注定迷失自我、朝三暮四、六神無主。攝影卻教會我懂得自卑,不斷提醒我眼前所觀照的現象沒有那一樣是我創造出來的,再退一步,我當然也未曾創造我自己,我與這整個現象世界當中的一切都是被給定的,我所能做的,只是選擇一個角度去觀察、思想、略作擺佈,然後按下快門,僅此而已。


在〈光照微塵〉系列作品中,我企圖借助多為身邊弟兄姐妹的身影來反映基督信仰的人觀、世界觀,卻無意於重現聖經的歷史場景;一則是知道自己辦不到,一則是希望在聖經與我自身所屬的文化脈絡之間,與現實中殊異的個體之間,營造出一種耐人尋味的關聯性,不想淪於單向的說教,而期許觀看照片的人,在有限的暗示下,做出自身的努力。


〈光照微塵〉是一個猶在進行中的攝影計劃,眼下已經完成了一百多幅。雖然覺得自己做得不好,但如果上主允許,我希望可以拍攝至少三百幅。對於一個業餘攝影者,這始終是不容易的,我經常惴惴不安,既覺得自己沒能全心照顧好教會內的弟兄姐妹,也沒能對從神那裡領受的文化使命全力以赴,在哪一方面都只是個半吊子。但由於我對這兩者都難以割捨,也只好接受這個令自己尷尬的、不能免除遺憾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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